正文卷 641 待我清理门户
(文学度 www.wenxuedu.org) 朱雀门为皇城正南门,直通禁宫承天门,这两道宫门之间的宫道是为皇城的正中之线。今晨,李隐由承天门而出,去往太庙祭祀,走得便是这条意味着正统天承的笔直大道。
此刻,随着李岁宁率军攻入朱雀门,李隐在这条宽广的宫道上留下的痕迹很快便被鲜血悉数掩盖。
一场名为大权更迭的血洗由此开启。
来者是真正的精锐之师,这精锐二字并非谁人宣称,而是经一场场战事淬炼而来,他们杀过倭敌,守过北关,平过一场场内乱,身上的甲衣曾一次又一次被鲜血浸透,手中的刀刃曾砍下过最凶悍的敌人头颅,无数次于鬼门关前杀出生机。
他们从北面而来,身上沾染着的血气,与大胜之后的激昂傲气还未来得及卸下,疾行间卷起的风似乎都成为了无形的刃,无坚不摧,无物可挡。
这座繁华巍峨的皇城,在此等雄厚杀气的冲击下,仿佛随时都有轰然倾塌的可能。
而比皇城更先倾塌的务必是守城者的防御。
此时禁军的防御几乎皆来自紧急部署——在此之前,太庙生乱,以鲁冲为首的数百人造反,官员宗室窜逃,禁军四下搜捕围堵。而城中之乱更胜过皇城,大量禁军奉命出动镇压文人,围下国子监……如此种种,禁军兵力分散之下,使得各道宫门处的防御出现了严重空虚。
更重要的是,在此之前,没人料得到今日会出现京师城门被破的可能……城外明明布下了层层密密的兵力!
这些禁军全然不知这来势汹汹的太女大军是如何攻入城中的。
今日变故频出,围绕着荣王李隐的人心本就摇摇欲坠,又突然遭到这突如其来的血洗……
面对逼近的大军,禁军之中惊逃者、降者足有半数余。
余下宁死者,大多为李隐布下的亲卫。
鲜血为朱红的宫墙更添刺目新色,平整的宫道地砖缝隙间也浸满了浓稠的血,玄披玄袍的女子坐于马上,她的马蹄每踏出一步,那血腥的新色便随她往前方蔓延一步。
它们一寸寸攀爬生长着,其色赤红浓烈,如同绽开了无数幽冥彼岸之花,彼岸花汲取血肉杀戮,迅速盛放,荼蘼妖冶,血腥罪恶,带来死亡,同时也通往轮回与新生。
那玄袍女子承着这份本不必她亲自沾染的血腥,行走于这罪恶与新生之间。
天地清风慢摇碎影,金灿春阳缓缓西移,祂们无悲无喜无情,注视赏鉴着人间这场喧嚣杀伐。
一道又一道宫门相继替换上新的把守者。
这血色随着李岁宁,一直铺展至承天门。
承天门外,李岁宁下令兵分两路,一支往西去,沿皇城北面的掖庭宫行军,迅速前去封锁北面最接近皇城的城门芳林门。一支往东,经东宫,一路控制住兴安门,丹凤门,继而包围含元殿。
李岁宁率兵往东而行。
接近兴安门时,溃败的禁军中有人招供出了李隐退去的路线——李隐率兵往西面的玄武门去了,此时或已至芳林门。
方才分出去往西面封锁芳林门的兵力或要迟上一步,但李岁宁并不担心李隐逃出京畿,她立时下令让人沿玄武门方向前去追击,自己则仍赴含元殿而去。
含元殿中已无李隐,但另有很重要的人留在了那里。
闻讯而去的李岁宁在丹凤门前下马,踏入了含元殿。
偌大的殿院中已无禁军把守,只剩下如惊弓之鸟的内侍宫娥们躲藏在此。
康芷率军疾行开道,甲衣佩刀相击之声荡开,宫人们惊叫,或仓皇逃散,或颤颤伏地磕头。
他们终日困于这皇城中,眼中只守着自己的分寸差事,无法分清具体形势,难以分辨来者是人是鬼是神,会带来怎样的后果。
传言已然作不得真,仁者也会于一夕间撕下伪装变作恶鬼。
来者刀光刺目,带来莫大绝望。
想象中的杀戮却未曾出现,那些刀光只予他们威慑,使他们停止奔走惊叫。
廊下,宫道上,石柱旁,很快颤颤跪满了人影,整座含元殿迅速被控制起来。
时隔整整二十年,年少的储君再次踏入含元正殿,今昔光影仿若交叠,昔日的李尚,今日的李岁宁,虚实身影在这道殿门处一瞬交织相融。
她回来了,以皇太女而非皇太子的身份。
这次她无需向任何人叩拜,龙椅上方空荡,正静候恭迎新的江山之主。
李岁宁的目光未曾看向那把龙椅。
空荡宏伟的殿内鸦雀无声,唯余几具官员的尸身横于殿中。
李岁宁往御阶方向走去。
原来这寂静的殿中还有一个活人在,那是一名守诺的年轻内侍。
他跪伏着守在御阶之上的一具尸身旁,此刻颤颤抬首,看向走来的人。
他从未见过那人,但不知为何只一眼便辨出了她的身份。
内侍刚抬起的头忙又仓皇叩下,不敢直视来人。
来人踏上御阶。
那脚步声不重,可不知因何,内侍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,发出了极低的泣声。
他无法确切地解释自己为何而哭,或是因为这位骆先生之死,或是因为分明是这等至关重要的关头,这位年少的太女依旧亲自来到了这寂静无人的含元殿中。
他在心中泣道:【骆公,您的主公来寻您,来送您了。】
李岁宁无声慢慢蹲跪了下去,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人。
一别近一载,先生又清瘦许多,鬓边竟添几丝白发。
也是,若非日日夜夜殚精竭虑,又怎能成就今日此局?
想到昔日种种,去岁洛阳一别,竟成最后一面。
“我来迟了。”李岁宁低声说:“也对先生食言了。”
在江都时她曾允诺过,必会让骆先生重见盛世之象,全他毕生夙愿。
“骆公……留下一言,让奴向太女殿下转达……”那低泣的内侍依旧将头叩地,声音颤哑。
听着那内侍的复述,看着眼前这张满是血污的寂静面庞,李岁宁仿佛亲耳听到了那破碎不清的声音,用最后的气力慢慢说:
【臣有愧,已无憾,如殿下不弃……来日可于枣树下酹酒一盏,臣闻见酒香,便知了。】
——便知主公平安,便知主公不弃之心意,便知盛世已至了。
李岁宁解下身上玄披,替地上之人掩去尘风。
“待我清理罢门户,便为先生备酒,备最好的酒。”
她起身:“劳烦代我守好先生,我去去便回。”
好一会儿,直到那脚步声行下御阶,内侍才反应过来,这话竟然是对他说的。
内侍忽而一凛,叩首应道:“奴……遵命!”
待他慢慢抬起头时,只见那道墨色身影将要跨出殿门。
目之所见,那道身影高挑笔直,一身束袖黑袍利落干脆,铜笄束发,通身再无其它饰物。
内侍虽年轻,却也见多了至贵之人,可此刻只这一眼,方才懂得何为真正天成之气。
她跨出了殿门,日光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涌挤压而来,她踏进日光里,身影被模糊,但此气未散,如一刀利刃,划入了那无边刺目的日光中。
日西移,天渐暮。
动荡肃杀之气伴着暮色,浓重而彻底地笼罩了整座京畿。
京畿东西南北十二道城门,各自延伸出的平坦大道纵横连通城中,将城内各坊有序地切割着。
这些切割线上,先后出现了身着玄甲的兵士,他们如同春汛潮水般涌至各大要口,奔腾巡视着,必要时举刀伐道。
他们每到一处,便意味着可供李隐逃生藏匿的道路又被阻死一条。
李隐错失延误了逃出京师的最佳时机。
于含元殿中听闻大军入城时,他便该在第一时间内出城的。
但李隐实难甘心,他彼时尚在想,即便李岁宁破城而入,可他布置在城外的数万亲兵禁军,以及黔中道大军,再如何败,却总归不可能毫无还手追击之力,纵然在城中开战,他亦有相搏之力……
可是想象中的追击并未出现,李岁宁几乎毫无阻挡地杀进了皇城,她后方无有追击,前方人心自行溃散,甚至有百姓自发为她开道正名!
李岁宁由东面破城而入,自皇城正南朱雀门入宫,李隐便只能从皇城西北方向离开。
皇城坐落于京师最北面,从西北方向撤离,这本是李隐最好的选择,他从此处出城,一路往西,便可退至山南西道与剑南道……可是,如今那条路上有柴廷阻挡。
李隐杀死了骆观临,可是人虽死了,设下的局仍还在运转着,就算拼死杀出城去,他也回不了剑南道了。
他不止回不了剑南道……
西面剑南道有柴廷阻途,京师北面则是关内道朔方军所在,且那里有吐蕃在生乱。
东面是东都洛阳与淮南道……
至于南面,且不说他想从南面逃离,需要从宫城横穿整座京畿,而城中各道已被李岁宁的人手控制……单说他即便能侥幸从南面脱困而出,可南面的黔中道……果真还能作为他的退避之处吗?
李隐此时仍未能得知城外佘奎的黔中道大军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,但既然再无动静,便不可能只是败了那样简单……黔中大军既已无法为他所用,那便意味着黔中道也会、或者说已经脱离了掌控!
四面八方条条皆是路,可此时……却已无他一条退路。
午后,李岁宁的大军至皇城承天门时,李隐已退至芳林门,他本可以至少逃出城去,但是紧邻皇城的芳林门禁军守卫消息灵通,得知了城中之变,见“新帝”逃至此处,竟然索性反了。
李隐再一次遭到了背叛,芳林门的守卫统领甚至是他从剑南道带出来的部下。
李隐身侧的武将惊怒唾骂那名城门守卫统领,对方提刀掠杀上前时口中却反问:【王爷尚可叛己国,属下因何不能叛旧主?吾等纵然叛主,却为大义也!】
仁善之皮被撕下的代价意味着纵然遭到背弃,选择背弃者亦可占据道义高地,利益名节皆可在手,而不必背负背主恶名,从人性角度而言,这是极大的诱惑。
这份背叛让李隐愈发见识到此局此计的“歹毒”程度。
今日此城被设局者化作熔炉,烧去了他的华衣与皮肉,并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化作了锦绣灰烬。
而这熔炉之外,四面八方千万万杀机,也已齐备如弓弩,悉数围拢瞄准于他李隐一人。
此局此境,无人能破。
可是……他分明就要成为大盛的皇帝了!
他已经触碰到那个位置了!
却就在他伸出手时,忽然犹如被无形刀刃凌空斩断了那只已触及皇位的手臂……
从那一刻起,一切都失控了……
他在这方熔炉之中,灼热的空气里相继探出无形却锋利的银丝,一根又一根,将他缠裹住,直到此时再也动弹不得,彻底沦为了一只血淋淋的困兽。
而这些丝线的另一端,被那些不要命的疯子,悉数献给了同一人来掌控——那人叫李岁宁,却未必是真正的李岁宁。
……
李隐在芳林门遭到叛杀后,折损严重,被迫往西,向景曜门逃去。
景曜门的守卫是否同样也会选择背叛他无从得知,只因他尚未接近景曜门,李岁宁的兵马便已经到了。
起先是追击,而后是前后围堵。
李岁宁的兵马侵蚀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大,李隐和他的人马被围堵的范围则越来越小。
被彻底围起来之前,李隐还有就近逃往修德坊的可能,坊内乃诸多官员府邸居所,带残部逃入坊中,便尚有趁夜藏匿的可能。
但李隐未再逃。
京师已被李岁宁掌控,藏匿也不过多苟活片刻,或被趁乱诛杀……他身穿天子衮服,自认不该是如此苟且死法。
而既已至此,他务必要见她一面……他要亲眼证实一件事。
忽然陷入这梦魇般的绝境中,一夕间失去一切,血液中无数不甘在叫嚣翻腾着,终于还是将他不愿正视的心魔浇灌壮大,几乎足以将他吞噬。
火把在夜风中鼓动着,马蹄自东面而来,踏在整齐的青石路上,发出并不急促的笃笃之音。
很快,李隐便看到前方将他围起的将兵们的神态一瞬间变得肃然恭从,纷纷让至两侧行礼,他们有序避让并收起手中长枪的动作,仿若在这夜色中为来人拉开了道道仪仗帘幕。
李隐终于见到了李岁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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