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章 钟声响起
余笙的视线从铁枪上挪开,伸手捧起湖水,简单洗了洗脸。
人间已到冬至,此间却是春生。
湖水荡漾着温暖的阳光,倒映入她的眼眸深处,照出那一抹感慨与怅然。
清风徐来,如瀑般的黑发好似是被旧年月里的那双手轻轻挽起,梳成她平日里所习惯的麻花辫。
因为那些年里是这样,所以至今都是这样。
余笙站起身。
清凉的水珠从她的脸上滑落,没有泪水的感觉,更像是晨曦时的露珠。
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干净,如同近两百年的尘埃都在这一刻被尽数洗去,剩下的唯有宁和与平静。
仿佛雨后青山。
接着。
时隔多年,余笙再次握住众生。
与过去没有区别,找不出陌生的意味,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。
湖畔盛开着一株桃花,粉嫩的花瓣正在随风而落,缀在那一袭青裙上。
青与粉。
无论怎么看,这两种颜色都不相合,有着很遥远的距离。
就像她和他那样。
簌簌声响中,余笙微仰起头,在桃花雨中望向暖融的春日,闭上眼睛,心神渐渐放空。
是无思亦无想,无念亦无我。
是无诸相曰空,无起灭曰寂。
在这转瞬即逝的光阴之中,她的气息竟是在不断突破,于刹那间连破数境至归一,继而身成无垢,再而得道,与羽化仅差一线。
景海不复先前平静,狂风乍起,湖水生乱。
那株桃花于风中摇曳不停,发出难听的吱呀哀鸣声,无数花瓣就此落下,好似鲜血。
湛蓝青天如瓷器那般,裂缝丛生,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。
或者是在余笙往前踏出那一步之时破碎。
与此同时,她的气息开始放缓提升的速度,眼神依旧一片空明。
然而谁都知道,只要她愿意,这道看似高不可攀的界线随时都能被跨过。
余笙再次睁开双眼。
她的眼眸依旧是沉静的,眼神越发来得明亮。
似是即将升空的烟花。
……
……
天都峰上。
白皇帝望向王祭,眼里的倦意已然掩之不住,说道:“就到这里吧。”
王祭笑了笑,说道:“是该结束了。”
胜负已分。
在他的满头白发里,在那衣衫上的千万尘埃中。
更在他那越来越趋向真实的衰老面容。
这场追逐战从最初那一刻开始,他的胜算便已注定不多,观主推演出来的三七之分已是尽可能的高估。
原因很清楚。
是他与白皇帝间的境界差距,更是他不得不让且慢留在未央宫前,以此对白皇帝的肉身产生威胁,陷入以一己之神通与山河盘战的局面。
如果仅是山河盘,那王祭自然不会陷入此等境地当中。
问题在于,今天与他为敌的是白皇帝。
两人纵横千里来去的这片土地始终是大秦,是白皇帝的国度,那他理所当然在这场追逐战中拥有不可磨灭的巨大优势。
王祭的神魂再如何强大,又怎可能在这场战斗中胜利?
“我在想一件事情,如今的你已这般强大。”
他的声音里满是感慨:“那么百年前的你们在玄都之前,又该是何等的绝望。”
听到这句话,白皇帝沉默片刻后,什么都没有说。
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何必怀缅。
王祭的身影先行随风而散。
白皇帝挥了挥衣袖,看了一眼西天的云彩,以此为别。
下一刻。
他重新回到未央宫前,静观身前物。
王祭随之而现,往前伸出手,从容而坚定地握住且慢。
这将会是他此生最后一剑。
……
……
观主看着这一幕,不再驻步于原地,往前。
随着他再次前进的脚步,本已凝滞结痂的伤口骤然被撕裂开来,数十道鲜血从中迸溅而出。
只是瞬间,他已然沦为血人。
一句含糊不清的真言自他唇间响起,清净之意随之而生!
下一刻,尚未落地的鲜血凝滞于观主身旁空中,绽放成无数道清光。
染着淡渺血色的清光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力量,瞬息间跨越位于前方的空间裂缝,却不是涌向依旧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,而如潮水般浸没王祭。
随着血潮的到来,王祭远行人间万里之遥的岁月尘埃,竟是成片落下。
道休对此视若无睹。
司主却是意外,忍不住看了一眼观主,见证他的死亡。
是的,这就是观主以此残躯施展出的最后道法。
所求不过是为王祭即将递出的最后一剑多出微不足道的胜算。
观主的声音很是淡然,听不出任何的痛苦。
“很遗憾。”
“我本以为今天的我将会再一次见证天意的降临。”
“结果总是事与愿违。”
“或许这就是修行的意义所在。”
很简单的几句话,伴随着他如若被凌迟般被片片剥离的血肉响起,落入世人耳中的却都是平和喜乐。
当最后一个字真实落下,观主的肉体就此化作最后一片清光,随风而化,不复存在。
……
……
神都长巷,身负重伤的楚珺踉跄数步。
道剑从她手中跌落,引起砰的一声轻响,她眼前的世界似是正在恍惚。
待她挣扎着醒过神来,用沾满鲜血的手抹过脸颊后,所见再次真实。
不知何时,那个熟悉的背影已然站在她的前方,手中正提着那把她并不陌生的剑。
于是她知道自己必然活下来了。
……
……
司主收回目光,望向白皇帝。
白皇帝平静摇头。
于是司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,平静地从剑锋之前走过,站在道休的身前。
道休神色不变,视若无睹。
都在无言中。
忽有风起。
未央宫里的梁柱突然断了,满殿的灯盏都被一分为二,火光却凝滞如若琉璃珠,静悬空中不变。
地砖骤然生出无数裂缝,粒粒尘埃从中飘起,裹挟着无比刺眼的白光。
紧接着,一声剑鸣响彻天地。
无微不至,无孔不入,举世皆知。
皇帝陛下看着王祭。
王祭与之对视,握住手中且慢,往前递出。
递出瞬间,悬在白皇帝身旁的数十微渺星辰倏然明灭。
无数道苍白的线条出现在这片星空中,流露出一种极致的凌厉意味,那是正在前进的剑锋!
王祭的神魂随之而进。
白皇帝的眼神越发淡漠。
在这一刻,两人曾在世间各地留下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,然后转瞬湮灭无踪。
然而天空却随着他们的又一次出现,被剑锋斩出千万道裂痕,夜色从裂缝中流淌而出,繁星显于白昼。
世人来不及为此震撼茫然,忽见大地有花逆反时节盛开,灿烂与凋零都在转眼间。
这是时间的威力。
这是且慢。
……
……
当王祭送出此生最后一剑之时,道休动了。
他看都没看一眼司主,往皇帝陛下走去。
于是在他迈步瞬间,以冷漠姿态注视着人世间的穹苍巨眼,降下如若天劫般的怒火。
没有任何声音的出现,雷火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坠落人间,远远望去就像是正在剧烈燃烧的流星群。
道休的选择很简单。
闭上眼睛就是天黑。
他左手合十,右手握住长乐庵的念珠,缓缓转动。
他平静地走在通往皇帝陛下的路上,坚定一如过往百年他走在自己的慈悲道中,哪怕身旁万丈悬崖深渊也不曾生出回头的心思。
无数雷火在他的佛躯上绽开,释放出无穷尽的光与热。
僧袍瞬间被燃烧殆尽,道休的身体被炽白光芒所淹没覆盖,依旧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。
与白皇帝远不过数十步的距离,对他却是咫尺间的天涯,遥远难以企及。
他身旁的空间尽数为天劫雷火所染白,他的每一步踩在洁白的纸张上,留下清晰可见的足印。
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,神色却不见半点痛楚,从眼眸里流露出的是悲悯,因为他只行走在自我的佛国当中,不必与世事相遇。
他的外貌不曾像王祭那般急剧衰老,反而是极其神奇地开始变得稚嫩。
那不仅是道休的面相,更是他的高度。
当他距离白皇帝仅剩七步之时,身高已然与稚童无异。
直到这时候,道休终于睁眼。
随着他再与尘世相遇,右手那串濒临破碎的念珠……瞬间沦为齑粉。
无数雷声从中迸发出来,震耳欲聋。
如若灭世般的轰隆巨响不再被局限于未央宫前,降下人间大地,如同无形般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。
片刻之间,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倾塌成废墟,停留在护城河前的那些亡命之徒被碾压成血尘,让整座神都下沉三尺有余!
孤崖前满山树木皆尽破碎,奔流江水静止刹那,然后如同舞女手中的飘带般飞了起来,直至数百丈的高空当中,悬而不愿落。
整个世界都在颤抖。
整个世界仿佛正在走向毁灭!
……
……
不过天劫雷火的余威,便已让小半的神都沦为废墟,人间无比凄惨。
跃至空中的江水开始坠落,为活在现实里的人们带来第二次浩劫,无数在先前幸存的房屋被直接冲垮,哀嚎与救命的声音纠缠在一起,却被那未完的轰鸣声掩埋,无人知晓。
在事实真正出现前,谁也没想到今天竟会迎来如此恐怖的画面。
当人们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时,更为恐怖的一幕出现了。
本已位于穹苍之下的未央宫骤然下沉数百丈!
无尽剑光从中爆射出来。
……
……
未央宫前。
且慢即将斩碎那片虚渺星空。
王祭与白皇帝相差不过三步距离。
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着,正如他正在剧烈燃烧着的剑意。
他的衣衫上都是破口,唯有且慢锋芒不减。
剑未老,意未穷,正巅峰。
然而。
王祭已老。
白皇帝看着苍老如若轮椅上的王祭。
他的神情依旧淡漠,伫立在台阶上的身影仿佛直抵星空,高抵万丈,如同天道。
他探臂伸手,再而并指,为剑。
王祭见之不怒,心喜,纵声长啸。
“大道从来剑上取!”
声音落时,且慢再进一步。
砰!
山河盘所化星空破碎,沦为千万碎屑,归于虚无。
白皇帝岿然不惧,放声而笑,并指与剑锋相遇。
……
……
山河盘已然碎裂,白皇帝身前再无阻拦,这就是观主推演当中他唯一被杀死的机会!
道休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无数金色丝线显现于他的身周,断绝一切命缘加身。
那是缘灭镜最后的力量所在。
身若稚童的僧人飘然而起,无穷尽的天劫雷火被硬生生地被抬高数尺。
他左手结成佛印,右手为掌。
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击。
于是。
司主不再驻步。
因为他与道休等待白皇帝可以被杀死一样,他的冷眼旁观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杀死僧人的机会。
他于瞬息间提起全部境界,羽化之境不作任何保留。
他五指紧握为拳。
拳落。
即是碧落!
……
……
道休视若无睹。
纵是一拳天倾又如何?
又如何能拦得下他?
答案是不行。
司主无法站在他的面前,那接下来的结局便已被确定。
因为此刻的白皇帝不可能在与且慢战的同时,再抵得住他的佛掌。
人世间不存在这种可能。
道休如此想着。
直到下一刻。
一把铁枪出现在他的眼中。
……
……
就在此时,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,带着无尽的怅然。
“果然如此吗……”
……
……
一位身着青裙的姑娘出现在白皇帝的身旁。
少女年岁不长,容颜正青春,眼神却是经历过无数世事的漠然。
她静静地看着道休,境界突破至羽化,转瞬巅峰。
她握着那把名震天下的铁枪,不避任何锋芒,直刺佛掌。
枪名众生。
枪锋所过之处,沿途生出的空间裂缝尽数被碾平。
枪尖前,缘灭镜所化金线剧烈飞去,继而崩碎。
此枪早已天下无双,无对。
几近无敌。
……
……
道休看着那把铁枪的出现,眼神中的平静都已支离破碎。
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大的苦涩,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遗憾。
当白皇帝陷入绝境之时,便也是他们不得不败时。
哪怕再重来千万遍,只要这把铁枪出现在青裙少女的手中,今天的结局就已注定。
没有第二种可能。
此事已休。
万事皆休。
……
……
王祭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白皇帝。
然而众生的出现,又怎会不为他所知?
转念之间,他回忆起顾濯在那片孤崖上,曾经试图阻止他出手的那些话语,终于明白藏在背后的真相是什么。
他想着这些事情,感受着神魂中越来越真实的痛楚,心中无半点悔恨之意生出,更生快哉!
他再进一步,且慢穿过白皇帝的指缝,抵在那人间至为尊贵的胸膛之上。
便在这时,他听到一声轻响,以及两声闷响。
那应该是众生穿过道休佛躯的动静。
那是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。
王祭置之不理。
直到他发现白皇帝的眼神剧烈变化,自开战以来第一次流露出错愕之色,掩之不住。
他看着这位堪比道主的皇帝陛下震撼至愤怒,怒喝声自唇中长啸而起,满是痛苦。
那是这位君主自登基以来未曾有过的情绪。
……
……
神都中,顾濯再挥剑。
自在道人剩下的那只手臂就此被斩落。
不等他转身为林挽衣和楚珺治伤,天穹上未央宫前的动静,为天地让他所知晓。
他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的冷静,以为是自己听错了。
……
……
道休低下头。
铁枪已然穿过他的胸膛,于顷刻之间粉碎全部生机,不留半点余地。
他眼眸里仍旧没有痛苦显现,片刻前的那些苦涩与遗憾,都在此刻化作一种言语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。
他看着愤怒到极致的皇帝陛下,没有因此而生出嘲弄之意,只觉得这太过于悲凉与荒唐。
他望向司主的眼睛,于转念间思考千百次,还是不解,以神识问出了那个问题。
那也是未央宫前所有人都想要知道的答案。
—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
……
……
“为什么?”
司主放下双手。
他的嘴角带着笑意,看上去极为满足,再无半点憾意。
“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情。”
他说道:“而且……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。”
未央宫前一片死寂。
司主感受着那些落在身上的视线,感受着那些仍然存在的难以置信,神情真挚说道: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没有人说话。
司主看着场间所有人,说道:“你们的记性应该都不错,便不该忘记我在来到这里的时候,观主问我今天要做什么,我的回答是救众生。”
王祭放下且慢,摇头说道:“这怎么能是救众生呢?”
司主笑了笑,说道:“这如何不是救众生呢?”
“我认为这是我这一生中做得最对的事情。”
话至此处,他敛去笑意望向白皇帝,说道:“因为我真的相信陛下您心中所谋是正确的。”
白皇帝没有说话。
那一声怒啸早已消逝。
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,就像是在看死人那样看着司主。
便在这时,余笙的声音响了起来,好奇的意味很浓。
“为什么是正确的呢?”
“正确在于……”
司主看着余笙,温声说道:“陛下既然要让大秦千秋万代,要让人世间永远太平,那陛下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,唯有如此才能再成圣。”
余笙想了想,说道:“好像有些道理。”
司主诚恳说道:“所以只能麻烦长公主殿下您死一死了。”
……
……
在众生穿过道休胸膛的那一刻,司主的拳头同样落在僧人,以及余笙的身上。
这就是先前发生的事情。
余笙没有低头。
她不需要去看自己的身体,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选择。
她的时间所剩无几,不应该放在这种事情上。
她看着司主问道:“只为国事?”
司主安静片刻,说道:“亦是私仇。”
余笙懂了,说道:“盈虚?”
司主说道:“不错。”
伴随着话音落下,众人看着他的眼神更为复杂。
司主的声音仍在响起,充满感慨与唏嘘。
“我和盈虚是难得的知己好友。”
“我当然不认为他死在陛下的手中有问题。”
“我本不打算为他做任何有关复仇的事情。”
“只是……今天真的太过合适了,不是吗?”
“所有该死的人都会在今天死去,其中当然包括我。”
司主微微笑着,对白皇帝说道:“这理应是陛下您获得最大利益的结局,因为您将会是今天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,自此以后,人间尽在您的掌心之中。”
……
……
没有人能否定这个判断,事实便是如此。
对大秦对天下人对这世间众生来说,在世羽化死尽,唯余白皇帝的人间就是最好的那个未来。
王祭不想说话,因为他真的已经累了。
司主没有再说话,该说的都已经说了。
白皇帝沉默如旧。
天穹上的雷火不再轰然落下,他鬓间的头发却在不断苍白,以这刹那光阴寻找着那个救下白南明的可能。
道休转过身,望向余笙,说道:“一并归去?”
余笙想着那个再也看不到的熟悉身影,心中生出很多的遗憾,没有回应。
天地间一片死寂。
白皇帝茫然抬头望天。
下一刻。
有钟声响起。
隔世而至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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