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再次到来的夏祭
今年尤为如此。
生活在这提前湿热的空气中,神都的人们的心情普遍多出几分燥热,脾气随之而明显变差,平日里各种矛盾与冲突越来越多。
城门司为此变得格外忙碌,官员们承担着比之往年更大的压力,不得不寻找地方进行发泄……如此形成一种内部的循环,让即将再一次迎来夏祭的神都,不再如往年那般热情好客。
谢应怜在这烦躁世界中自有清凉。
就像她在那天对林挽衣说过的那样,皇后娘娘对她尤其欣赏,彷如亲出。
尽管这不能改变她作为一个人质的事实,但至少可以让她的囚房从皇城变为整座神都,得到最大程度的自由。
阴平城外一别后,她再也没有与顾濯有过任何联系,这是巡天司及各个相关部衙耗费近乎半年时间反复确认过后的事实,因为这个事实的缘故,近些天里逐渐有人让某些风言风语传入她的耳中。
那些话归根结底说的都是两个字——弃子。
谢应怜很清楚话里隐藏着的策反之意,非但没有为此而心生焦虑,更是愉悦。
她无比真实地享受着这种注视,且毫不避讳地去做某些事情,比如与望京前来的夏祭考生进行私下会面。
……
……
四年前那位名为叶依兰的小姑娘,在前年望京那场涉及到巡天司和钦天监监正的阴谋中险些丧命,事后以极快的速度成熟起来,眉眼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稚嫩意味。
与谢应怜相对而坐,她在气势上竟是不输几分,自有风采。
见面的地方是一家酒楼,往窗外望去,便是那条发生过震撼整座神都的血案的街道。
今日无雨,阳光艳丽,叶依兰坐姿极为端正。
“为什么要见我?”她说道:“如果是因为那个人,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任何一个问题。”
谢应怜微笑说道:“整个世界都在寻找你话里的那个人,但那个世界里并不包括我,我见你只是想告诉你,你很快就会得到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的待遇。”
叶依兰蹙起眉头,想到那年师……顾濯踏入神都后的风风雨雨,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。
接下来的那句话更是让她险些不能呼吸。
“如今的朝堂上有很多人再次把望京放入眼中,觉得这座前都城不吉利到极点,认为很有必要抹去那个人留在其中的所有痕迹。”
谢应怜漫不经心说道:“最终结果就是你现在心里想到的那四个字,赶尽杀绝,从你开始。”
叶依兰沉默了会儿,问道:“你是受谁的指示告诉我这些话的?”
谢应怜微微一笑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。
叶依兰看着她,在确定无法得到答案后,端起冷茶饮了一口。
冰冷的茶水沿着喉咙而落,带来贯彻心扉的清凉感觉。
“现在冷静下来了吗?”
“嗯。”
谢应怜笑容不变,继续说道:“长洲书院将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,那人当年吃过的那家面馆也要倒闭,而你和你的同窗将会在死亡的边缘合乎情理地受尽磨难,而这一切为的是让那人站出来。”
听着这话,叶依兰忽然觉得世界好生荒谬。
她是大秦的子民,她所熟悉的那些同窗亦然如此,长洲书院更是建立在望京立城之处,而这所有一切属于大秦的事物却被用来威胁大秦的敌人。
她再也无法忍耐下去,笑了起来,笑声里满是讥讽,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中的愤怒。
谢应怜温柔说道:“笑就可以了,没必要说些大不敬的话出来,那是会死人的。”
叶依兰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窗边一片安静,让街上传来的声音愈发清晰,落入耳中的都是怨怼之气。
然后她偏过头望向窗外,看着与四年前有着巨大区别的神都,看着那些正在重建的楼宇,看着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寻常百姓……想到这一切与顾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,于是她再也笑不起来了。
无从安放的愤怒带来的是巨大的脱力感,叶依兰仿佛再次回到前年的望京,整个身体被冰冷的雨水拍打着,动弹不得。
谢应怜看着她,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,如饮美酒般快意。
“想要改变这一切,你只有一个愚蠢的办法。”
“……什么办法?”
“赢得夏祭,然后站在或许出现的皇帝陛下面前,让他亲口告诉你,你担心的那些事情并不会发生。”
叶依兰沉默不语。
谢应怜语带怜悯说道:“做不到这种程度,那你便认命吧。”
说完这句话后,她悠悠闲闲地饮了杯茶,起身离去。
走到一半的时候,叶依兰喊住了她。
“你的目的是什么?”
“我不是决定世事走向的那个人,我的想法并不重要,你非要好奇的话……我的答案是我觉得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有趣。”
……
……
离开酒楼后,谢应怜坐上一辆马车,直入皇城。
她在冰冷目光的注视中推开御书房那扇门,站到皇后娘娘的身旁,然后说道:“事情都已经办妥了。”
皇后娘娘没有问她是怎么办成的,随意说道:“你觉得魔主有几成可能现身?”
谢应怜诚实说道:“这个不好判断,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,只要他不死,你必死无疑。”
御书房里一片安静。
站在门外的太监们的头颅埋得更低了,但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判断,无疑是极愤怒的。
皇后娘娘丝毫不生气,优哉游哉地翻阅着奏折,说道:“这就是我让挽衣离开的道理。”
谢应怜明白话里的意思,好生感慨,赞叹说道:“像你这么冷血冷漠冷到理所当然的人,在这个世界上着实不多了。”
接着她话锋骤转,神情自然问道:“我有什么能做的吗?”
皇后娘娘放下奏折,抬起头望向笑意嫣然的少女,同样赞美说道:“我喜欢你是真的很有道理的一件事。”
一封卷宗被送到谢应怜的手中,让她得以拆开翻阅。
那是关于顾濯这个名字留在人世间可以搜寻到的所有经历,而在卷宗的下半部分则是一个由宰相与皇后联手制定的初步计划。
“不管是查缺补漏,还是别的什么,你可以为这个计划上贡献出自己的智慧。”
皇后娘娘的语气很是寻常,仿佛在说件不值一提的小事。
……
……
玄都的风景极好,最好在于四季分明。
晚春时节的雨水随风入窗,如丝似缕,欲断不断,温柔地让人一无所觉。
楚珺站在窗前,凝视着看不见尽头的天空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很久后,她转过身看了眼在躺椅上睡了过去的林浅水,放轻脚步离开。
封山后的天道宗冷清至极,绝大多数建筑都已遭到荒废,哪怕年轻道士每天都有在认真坚持扫地,还是难免杂草丛生。
在夜雨中,楚珺依循着微弱灯火的指引,往那座难掩颓败之色的旧道殿走去。
即将步入道殿的前一刻,她近乎是下意识般停下脚步,紧接着再是越过那道门槛。
旧道殿一片凄冷。
楚珺凝眸望去。
这座道殿里供奉着天道宗的历代祖师的画像,每一幅画像都是那般栩栩如生,好似那些祖师并未死去,只是活在画中。
她静静看了会儿,目光才是落在道殿最深处,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年轻道士的身上。
在年轻道士的前方燃烧着数十根蜡烛,那些蜡烛就像是伫立在虚无中,高低不一,下方不见桌案的支撑。
如此画面,哪怕楚珺不再是第一次看到,心中仍然会不受控制地生出浸入骨髓的寒意。
尤其是随着她步入道殿后,那些藏在画布上的祖师似乎能够穿过时空看到她的存在,带着审视意味打量着她,最终以嘴角上那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表达出认可与欣赏时,那股寒意变得更为真实了。
然而坐在蒲团上的年轻道士却对此浑然不觉。
他在听到楚珺的脚步声后,没有着急回头,语气温和说道:“还请师妹稍等,待我在心中为祖师们诵完这片道藏。”
楚珺道了声好。
半刻钟后,年轻道士似乎终于把事情给做完了,满是热情地转过身,用力挥了挥手。
“师妹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?”
“我准备离开玄都,与师父道别的时候,我答应过他一件事,现在该去做了。”
楚珺看着年轻道士说道:“这次是来和你道别的。”
年轻道士愣了愣,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,说道:“可是出去的路都被封死了,我现在真打不过那位将军大人,没办法把你送出去。”
楚珺平静说道:“我已经想到离开的办法了。”
年轻道士很是吃惊,然后连忙给她竖起一根大拇指,赞美说道:“真不愧是祖师的二徒弟,了不起。”
楚珺摇了摇头,没有接受这赞美,说道:“林姑娘就麻烦师兄您照看了。”
年轻道士拍了拍胸口,认真表示此事绝无问题。
楚珺心想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。
就在她开口道别,转身即将离去的前一刻,忽然心血来潮想起一件事情。
“师兄。”
“嗯?”
年轻道士有些不解。
楚珺回头望向那位相貌寻常的同门,看着那件被烛光勾勒出金边的旧道袍,认真说道:“不知为何,我之前一直忘了问师兄您该怎么称呼,直到现在才回想起来。”
年轻道士眨了眨眼,说道:“我叫什么名字吗?”
楚珺说道:“道号也可以。”
面对这个问题,年轻道士似乎十分为难,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局促起来,嘴唇张了又合,始终说不出一个字。
“抱歉。”
楚珺没有坚持下去,向年轻道士行了一礼,带着歉意说道:“是我冒犯了。”
话音方落,她为求对方稍感自在,便已转身离开道殿。
年轻道士看着楚珺的身影在雨中远去,无奈地叹了口气,心想这真不是我不想回答。
这般想着,他的视线扫过祖师们的画像,就像初入道殿的楚珺那般。
那些画像不再跃然纸上,变得死气沉沉。
他最后望向楚珺离去的方向,摊开双手,一脸无辜说道:“主要是我说了,你怕是再也睡不着觉了,这我要怎么跟你说呢?”
……
……
白帝山上。
在那位太监首领的安排下,修筑阵法的工事已经开始,然而清净却未被完全打破。
大概是临行前白皇帝有所交代的缘故,相关的事宜在最大限度内避开了守坟人的居所,给予这些为白家牺牲自我的人留下安宁。
这让顾濯和裴今歌的日子变得容易许多。
两人的伙食在这些天得到极大程度的改善之余,各自面临的问题同样有所进展。
——裴今歌的厨艺正在从糟糕变成普通再到一般。
是的,她近些天来便是在专注着这件事。
羽化随时能入,在不破境的情况下,她于修行路上再也无法有真正的进展,至于那些道藏和佛经固然有趣,但终究只是它山之石,无法让她长时间沉浸其中。
比起这些,裴今歌更钟情于纠正顾濯对自己的看法,又或者说是让他食言而肥。
——从不再敢嫌弃她做的饭菜开始。
偶尔某时,她也会静下来思考余笙为何不知所踪,为何始终没有出现在他和她的身前,到底身在何处,所做何事?
每当思考这个问题过后,裴今歌都会前往白帝山的另一侧,在暗中观摩阵法修筑工事的进展,对时间进行估算。
总有一天那位太监首领是要来到清修地,见到那间石屋,理所当然地从中发现两人留下的生活痕迹。
顾濯对此有所关心,但是不多。
最近他除去吃饭洗漱外,剩余的全部时间,都在用来注视天琼峰,思考白皇帝的用意,与白南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,白家先祖做过的那些事情。
直到某天日暮时分,裴今歌来到他身旁,告诉他夏祭将至时,他才是醒过神来。
然后顾濯对她说了句话。
“天地如逆旅,也许是我之前想得太过复杂,天问,其实是这天问我对它有着怎样的看法。”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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