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九十六章:无子之子李通古,李斯诘问嬴成蟜
(文学度 www.wenxuedu.org) 李斯回到临淄已有三日。在这三天内,他和师弟张苍出门就是再近也不走,全靠两匹马拉的马车。
马车规格有六等:
天子驾六。
诸侯驾五。
卿驾四。
大夫三。
士二。
庶人一。
当下列国虽然礼崩乐坏,但齐国却是个另类,礼仪制度依旧完善。
李斯不是没有钱雇佣更高级的马车,而是因为他和张苍的身份就只能乘两匹马的马车。
要是花钱能加马,他能加八十匹!
他带着师弟张苍在范氏美楼包了临淄城最有名的八大美人,二人睡了个双腿无力、双膝瘫软。
又在背后为齐国王室所掌控的赌场一掷千金,为输不为赢。
二人如此大手笔的高奢消费,惊动了临淄不少权贵,纷纷调查来人底细。
便算是最豪奢的王公子王公主,也没有出现过如此阔绰之貌。
别说他人,就连当事人张苍都震惊莫名。
本来只想着能胡吃海喝一顿的胖子想起了韩非师兄。
当初韩非师兄在的时候,也没有如此铺张浪费过啊,这完全是不拿钱当钱啊。
“师兄,我知道你的本事,但你这……”张苍忧心忡忡地道:“吕不韦的门客,花钱都如你一般不成?”
在胖子看来,就算是吕氏商会之主吕不韦本人亲身来此,排面也就如此了吧。
“那当然不是。”李斯笑着解释道:“放宽心,我知道你心中在想甚,不会给我招来祸事的。主君要清查齐国钱财,吕氏商会将全面撤离齐国,你师兄我是假手者。”
张苍一点就通,恍然明悟。
吕氏商会作为七大商会之一,财产不可以计数。
若是要全面撤离齐国,那大部分物件都会变卖——运输也是要钱的。
而这么大批货物一股脑涌入市场,价格一定是远远低于市场价的。
师兄弟两人这三日产生的巨额花销,相对于临淄货物贱卖造成的损失相比,如一粒浮尘与东海之水。
“嘶……”胖子倒吸一口凉气。
圆乎乎的脑袋是一片懵圈,根本计算不出吕氏商会这一次要折损多少财富。
“这,好端端的,秦相为甚要这么做啊?”张苍心痛万分,那都是黄澄澄(deng一声)的金子啊!
李斯笑而不语。
张苍立刻就知道这是自己不应该过问的事,讪讪笑笑不纠缠。
授业堂。
稷下学宫最大的学堂,有五百席。
嬴成蟜第一次讲课便是选在此处。
李斯为张苍所领,提前了一个时辰来到授业堂,本以为甚早。
却不想连个席位都得不到,只能靠站在屋舍之中。
李斯看着黑压压的人群,想到了近十年前师长荀子授课时的场景。
眼前景虽不如,亦不远也。
“嬴子……子……”李斯念叨着,直到此时依然不敢相信。
成为一个子,曾经是他最高追求,他过去极想从他人口中听到一声李斯子。
这个念想在有人叫出“韩非子”三个字时就破灭了。
他自忖学问不输于师兄韩非,但显然其他人不那么认为。
韩非比他先为子。
李斯深吸一口气,眼中起了争胜之色。
师兄韩非为子,他虽然不欢喜,但却是极为认同的。
他很清楚韩非的学问,深得师长真传,常常代师长授课。
可一个八岁稚童,为子?
凭甚?!
心学。
成圣。
真是……好大的学问啊!
他李斯的师长荀卿有最为老师之号,也不敢说所教学问能成圣。
他低着头,深埋面貌,藏身在人群中。
等待八岁而为子的嬴子。
一个时辰后,嬴成蟜像往常一样来授课。
站在高台之上的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,来听课的人还是那么多。
这证明他在稷下学宫越来越受欢迎了,这很好。
他笑着扫视了一眼全场,举着毛笔无奈地道:
“我知道,其他先生授课的时候常会动笔,写下重要观点,我简称为重点。
“我也不是不想给诸君写,实在是齐文太难学了啊。
“要是有一种文字简单易学,两三天就能简单学会,那该多好啊。”
来听课的稷下学子们都发出善意的笑声。
不少相熟的学子窃窃私语:
“哈哈,嬴先生上次和上上次的时候也如此说,到现在还没学会齐文。”
李斯听着嬴成蟜一口流利的临淄口音,闭上眼完全听不出咸阳口音,立刻察觉有异。
能说出这么一口流利的临淄话,可比写下三五个齐文要难的多。
没有哪位稷下先生的重点是长篇大论。
李斯从一片海蓝色的学子服饰中,寻找异服者。
穿异服者,多为稷下先生。
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。
慎子学派的慎至、孔子学派的淳于越、齐墨学派的相夫习……就连代替其师长而为祭酒的阴阳学派创始人邹衍也在。
这些人面色如常,没有异样。
[是我想多了,还是先生们城府深……]
[说齐文难学……这又能改变什么呢?]
李斯思维稍稍转动一瞬,就来不及想了。
台上嬴子,开始讲心学了:
“今日,我要讲的重点是知行合一。
“知便是知悉,知道。
“行则是行动。
“知与行含有密切关系。
“知者,行之始,即知道是行动的开始。
“行者,知之成,即行动是知道的成果。”
少年伸出自己的手掌,翻转到掌心朝上,又翻转回手背朝上:
“知与行,就像我手掌的两面一样,相互依存又密不可分。
“我虽然将知、行分开说,但这是便于诸君理解。
“实际上,知行是一体的。
“听到此处,诸君可有什么疑问乎?”
有阴阳学派学子举手,心有疑惑。
嬴成蟜对其颔首:
“请讲。”
那学子先是行礼,然后方道:
“我可以讲先生所说的知、行,理解为阴、阳吗?
“没有阴就没有阳,没有阳也没有阴。”
嬴成蟜略微思索,摇了摇头:
“不可以如此理解,这二者有很大差别。
“阴与阳是对立的,互相通过对方而证明自身。
“但知和行并不是对立的……哦,我明白了。”
少年面露歉色:
“我知道君之所误了。
“你是因为我以手掌正反举例而误会,这确实是我举的例子不恰当。
“这是我的过错,我道歉。”
嬴成蟜颔首致歉。
学子们纷纷低头,以示对先生的尊敬。
这次低头,并不是稷下学宫的规矩。
他们是自愿自发的。
嬴成蟜组织语言,思考如何讲演。
自从那次在廷尉府门前,对近乎稷下学宫全体公开授课后。
少年就从内心相信,人人皆可成圣!
少年在那一日突然对心学多了不少感悟,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朝悟道。
心学不是收揽人心的工具。
而是一门能剔除纷乱杂念,从命运的千万般轨迹中找到真我的学说。
“因果!知行类于因果!”少年突然拍手大喊,兴奋地道:“春种一粒粟,秋收万颗子。因为我们知道种下粟会收回种子,所以才会去种粟,这就是知行合一!知行合一是一条客观存在的规律,你们懂了没有?”
学堂中稍稍静寂片刻后,学子们大多点了点头。
他们觉得自己懂了,毕竟嬴子的这个比喻实在是简单至极。
但他们又觉得这个懂有些模糊,总感觉哪里欠缺点什么,却又找不到。
相夫习找得到。
这位稷下先生像是学子一样举起手,表示有疑。
正要举手的李斯看到相夫习举手,便暂时默不作声,静待事态发展。
嬴成蟜颔首,道了句“请讲”,就像是对待普通学子一样。
相夫习一脸认真地道:
“嬴子说知道种粟会得子,所以才去种粟,这里我听明白了。
“但嬴子后来说知行合一是规律,二者密不可分,我有些疑惑。
“知是知道,行是行动。
“知行合一就是知道并去行动。
“我用嬴子举的例子举例。
“我不知道种粟得子,但看到其他人种粟得子,我就去跟着种了。
“不知而行,这知行是不是就不合一了呢?
“还有。
“我知道种粟得子,但我不去种。
“知道而不行,这知行是不是也不合一呢?
“知行可以合一,也可以不合一。
“嬴子这堂课是不是要教会我们知行合一,先前所言又口误了呢?”
诸子默默点头,是这个道理。
你可以说知行合一,但你不能说知行合一是一条客观存在的规律。
学子们大多恍然明悟,相夫先生道出了他们心中道不出的疑问。
他们冲台上少年善意笑笑,表明一时口误没什么大不了。
对于最年少的子,学子们的包容度很大。
李斯暗中嗤了一声:
“讲学不过短短片刻,就接连发生两次错误,这也能为子?”
“师兄啊,嬴子才八岁啊。”张苍在旁幽幽道,有些听不下去了。
[师兄这个事事争先的毛病怎么越演越烈了?这都快成妒忌了吧?]
“你既然以子称呼之,我自然以子之标准去衡量,这有什么不对的吗?”李斯反驳:“若其不是子,而只是咸阳流传的神童,斯只会赞一声果真神童也!”
张苍哼哼两声,没有继续言语。
吃人嘴短,拿人手短。
用人家的钱睡美人,除了鸟不短哪都短。
胖子看看嬴子,身子矮了些。
[若是追根究底,这也确实是嬴子又说错了话……]
“我没有口误。”嬴成蟜态度温顺。
这声温顺之言让张苍猛然抬头,让李斯目露寸芒,让诸子神情严谨,让学子懵懂迷茫。
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”淳于越肃容:“嬴子可不要为了不必要的颜面,而失了必要的智慧啊。”
少年人重视颜面胜过一切,淳于越懂。
他也少年过。
但他不想嬴成蟜因为所谓的颜面而丢失名声。
他对嬴成蟜极有好感。
嬴成蟜的论述、行为,都很儒生。
相夫习也认真提醒道:
“成蟜,千万不要试图用你最擅长的辩术来证明本就不对的道理。
“我们现在已经学会了形名之说,懂得了虚实之辨。
“就算是子秉复生,站在你的位置,子秉也不能在我们面前将不对的道理说成对的。”
稷下先生们纷纷开口提醒,不想让这棵好苗子有半点夭折风险。
李斯眼见此景,有些吃惊。
[此子来到稷下方多久,怎会受到如此多稷下先生的青睐?]
嬴成蟜待诸子语毕,先是感谢地低低头,然后朗声说道:
“知行合一并不只是知道并去行动的意思。
“知道并去行动是知行合一,知道不去行动也是知行合一!不知道而去行动仍然是知行合一!”
学堂内鸦雀无声一瞬。
众人大多都感觉在听形名之学。
如此绕口且有明显对立的言辞,和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之说极为相像。
换了一口气的少年高声说道:
“知道并去行动是知行合一。
“知道不去行动,是因为知道了其他事,所以才不去行动,这也是知行合一。
“不知道而去行动,和知道不去行动是一样的。
“我继续以种粟得子举例,嗯?”
嬴成蟜愣怔。
他看到了有人高举手臂,明明还没到开始提问的时候啊?
张苍低着头没注意台上情形。
听不到嬴子声音的他胖脸皱起,想不通刚才嬴子所言何意。
回头,想要请师兄解惑,愣怔:
“师兄……别这样……”
李斯高举手臂,轻吐四字:
“真是荒谬。”
嬴成蟜突然住口不言,视线聚于一处,引得学堂内众人尽皆向嬴子目光看去。
李斯的脸,暴露在所有人的眼中,呼声连连:
“通古???”
“是李斯?他回来了!”
“怎么是通古……这小子可向来不讲情面啊……”
“通古这次回来若是不走,该称其为李斯子了吧?”
“你说甚?他就是被誉为无子之子的李通古?”
“……”
沉浸在讲学的嬴成蟜,对稷下学子稷下先生的议论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。
一心只想讲明白知行合一的他下压手掌,让众人安静下来。
声浪骤降后,少年对李斯颔首示意:
“请讲。”
李斯沉声道:
“先生种粟得子的例子实在是不利于我们理解,我重新举一个我们都能理解的例子吧。
“我们身在稷下学宫,明明知道学习的重要性,知道学习会改变我们的命运。
“可我们还是会忍不住贪玩。
“我们会去斗鸡、会去赛狗、会去踢球、会去鼓瑟会去击筑会去吹笙。
“每次贪玩之后,我们会懊悔又没有好好学习,但下次还会再犯。”
李斯的话还没说完,就赢得了近乎全场的共鸣。
稷下学子们一个个连连点头,觉得李通古说的实在是太对了。
没错,他们就是这样!
周而复始,年复一年。
“先生。”李通古抬起眼皮,目中有些漠然:“这,不就是知行不合一吗?”
嬴成蟜默然半晌。
在诸子略微担忧的目光中,在学子期待的眼神里。
鼓掌,开口:
“彩。”
在不少人以为少年认输,喝彩是赞同李斯之言之时。
“绝佳的例子。”少年很是欣赏地看了李斯一眼。
这眼神让李斯想起了以前辅助师长授课时,师长投来的眼神。
他很不舒服,脸色微沉。
嬴成蟜没有注意到。
少年目光早就移开,扫视了一圈学堂,视线落过了学堂中的每一个人。
“诸君。”少年正色道:“你们真的能够确定,自己懂得学习的重要性吗?”文学度 www.wenxuedu.or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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